┏━━━━━━━━━━━━━━━━━━━┓ ┃{~._.~} 小说下载尽在   {~._.~}┃ ┃ ( Y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 Y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_)-(_)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_)-(_)┃ ┃   【逍遥使者2号整理】    ┃ ┗━━━━━━━━━━━━━━━━━━━┛ ================= 书名:君归否 作者:岁惟 文案 两世真假曾错付,十里长安问浮生。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前世今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染觅,晋衡 ┃ 配角:染送 ┃ 其它:前世今生 ☆、【序章 醉卧凡尘】   【序章醉卧凡尘】   “染染。”半梦半醒间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唤我。这个声音在酒楼临窗的角落里掺着一盏孤灯两缕清风,缥缥缈缈混着些酒意,听得半真不切。   朦胧间似是他在问我:“你说过要嫁给我,还算不算数?”   是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微哑里暗藏了一星疲倦,低低的,沉沉的。   可我实在记不清自己来这岁锦楼时曾捎上过旁的人。这个位子一向是我独占,岁锦楼纵然宾客满座,亦会将临窗的角落腾出空来。   掌柜与我没有什么交情。我只是个神仙,会一些法术。   而我一向是一个人来这里饮酒。天界众仙皆忙着供职,没多大心思在凡间戏耍。便是那些供着闲职的仙,大抵也不怎么看得上三清幻境下的这一方浊浊红尘。只我一人偷闲。   曾经我也算是个厉害的神仙。   六哥染送仙君常常摇着把桃花扇轻轻叹息,道:“从前担心你生性顽劣,又拥着八荒凶器之首,怕没几个男仙敢娶你。哪知你舍了长生坠全部神力,只为了让自己变成个绝情之人。这非黑即白的个性,也不知是遗传的谁。”   长生坠,便是玉扇下这颗青玉坠子。从前我年幼无知,又不学无术,不知它是个蕴着滔天威能的坠子,只道它清透晃眼,勉强能当一颗夜明珠。如今我用它全数神力绝了我的前尘记忆,绝了爱恨甚至绝了五感,神力耗尽,只将它化作了一颗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听染送这么讲,我这性子是暴殄天物了些。   只是我也分辨不了是遗传的谁。我做神仙时候的人事都已忘个干净,统共不过记得他这一个哥哥。如今我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甚至没有知觉,化成了十里长安街上的一个凡人,只能使些最简便的法术。蛊住岁锦楼掌柜为我留个座位,倒还勉强够用。   凡尘趣味寥寥,便在每月初一和十五,来这岁锦楼独饮数盅。酒入愁肠化不作相思泪,即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宿醉。   却在醉卧江楼前听到有人低低地唤我:“染染。你说要嫁给我,还算不算数?”我如今化的这个凡人,是相国府家的三小姐,姓叶名徽羽。这一世,相国大人唤我徽羽,相国府上下皆唤我三小姐,偶尔得空来探望我一回的染送唤我八妹。却没有人叫我染染。   奈何酒过三巡,灵台已存不了几丝清明,迷迷糊糊便应了:“记得。我都记得。”   然而这与我说话的声音却并不是我的幻觉。他把一只青瓷酒杯从我手中轻轻取了出来,声音无端地有些落寞:“你真的都记得么,染染?”此后便听得有些不分明。   三月的春日正好,草长莺飞,尚挟着几丝伤不了人的轻寒,迎着风头掠过我处的这一方雕花的红木窗棂,在我睡着的眉弯上打了两个转。似有一双手穿过迷蒙夜色,轻轻抚过我染了些许凉意的眉脚,说要来相国府提亲。就在明日。   作者有话要说:  旧文一篇 ☆、【第一章 天火狻猊】     【第一章天火狻猊】   八十年前。   青色烟雾自揽月楼里腾空而起的时候,我刚在这一处的屋瓦之上落下脚来。甫一现形,便被一道气势磅礴的青火拦在了屋顶。赭红屋檐映着幽幽浮动的火焰,煞是灵异。   我细细端详了一阵四周燃遍云天的幽火,虽是疏疏淡淡的青色,却灼人得不似凡间之物。正思虑,却被一阵喧闹声碎裂声呼回了现世。俯身望望,底下一众凡人早已被这场火事惊得人仰马翻四散奔逃。自高处看,十里长安街只我这一处凭借在案发现场正上方的地理优势,没能挤了流窜的人脑袋,算是个清静地方。   就是那些从这楼里窜跑出去的男男女女有些奇怪。这些个凡人光天化日的,这衣裳……呃,穿得有些不齐整。莫说那些披襟敞怀散着衣扣的男子,就是那些个素以矜持端庄为美的凡人女子,怎也只歪歪斜斜拢了两片轻纱,多掩着面,尚不忘提袖挡着呼之欲出的胸脯。   这……莫不是我这辈子最后一趟休假来逛逛凡间,竟落在了一间青楼的屋顶上?!还是一间着了火的青楼?!   待我得出这个惊人的结论,碧色幽火已彻彻底底封住了这座三层的揽月楼,估摸着能逃出去的早已不知所踪,不能逃出去的只能干等着送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救的怕尽是些妓女浪徒,应该也能有个两三级的浮屠。我轻叹一声,招出一节玉笛来抵在唇边,缓缓引动。   虽说神仙不该插手凡人之事,奈何这碧色幽火大有来头,看这烟势,想是只入了魔的天火狻猊作祟,修为怕还不低。若任由这火势一路烧到底,十里长安街明日便能改头换面,成为燕国都城繁华市巷里一块别有风情的墓地。   好在我自幼于西海龙宫长大,性属水神,向来耐得住火些。玉笛引来的一场甘霖浇蔫了些火势,天火狻猊许是被人坏了事,赤红色的身子在半空中忽地现形,五丈高的身子悬在摇摇欲坠的揽月楼上,一口怒焰喷得山摇地动。   天火狻猊素来是个好战的种族,走火入魔后更是凶悍暴戾。只是狻猊为灵兽时是个极板正刚猛的性子,不知怎得入魔后情趣雅致到了这等地步,要跑来凡间青楼杀人放火。   火势易消,狻猊难惹。那赤色狻猊被仙雨浇得有些狼狈,愠怒非常,提爪就要向我挥来。碧色幽火里掺了些血色的赤炎,如滔滔冥火,炙人得紧。我抵着玉笛的唇动了一动,神色微变,疾退两步跃下揽月楼,落在长安街上。   本该空巷的长安街上却端端正正立了个人。青衫罗袂,仙泽盈身,袖口绣了两层白纹,是个文仙的打扮。   原盼着哪家仙友此时正巧路过,能助上我一助,却不想这位仙友虽生了一副清隽风雅飘然出尘的好容貌,却也诚然是个文文弱弱不经打的身板。是指望不上了。我只匆匆向他瞥了两眼,便回身迎向随我落下的天火狻猊。   背后却传来清清淡淡一声:“可需一助?”   文仙们皆是一肚子的菩萨心肠,善则善矣,真要打起架来,我指不定还需回护他。想到这层,我头也未回地答了一声“不用”,便升至半空,招出了一把十四骨折扇。青玉扇坠泛着荧荧仙泽,溢出不甚相符的凛凛戾气。   这青玉坠子名唤长生坠,说是长生,实则用一次短一次寿限,也不知是哪位才高八斗的前辈神仙取的这个人杰地灵的好名字。   此刻为了这一屋子的凡人,却不得不动用一回。   侧旁的文仙轻咦一声,似皱了皱眉。   长生坠威能滔天,不枉我为此又折了些寿,几朵青莲攀上揽月楼的墙瓦阑干,不多时便将幽火压得火星子不剩。天火狻猊奈不住层层戾气,凭着一身犟气顽抗几回,便也在虚空里遁了。只留我一人仙力透支得厉害,连仙障也维持不住,重重从半空摔了下来,衣裳因打斗凌乱不堪,更显得狼狈。   先时那文仙却不见踪影。想是被长生坠的戾气吓着,不知避去了哪里。   我躺在空无一人的十里长安街上,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想着此番若是昏倒在了这失火的揽月楼门口,不知会不会被当成揽月楼里最后一个逃出生天的烟柳女子,因欣喜过度晕在了大街上。   想到我爹爹西海龙王很可能要寻来这座青楼领回我的仙身,我不禁欣喜过度得快要昏死过去。在如愿昏死过去之前,却见半空里白光闪动,连成大片光幕,强盛的仙气漫过十里长安街,将整个都城笼在了里头。   这是……神念术?   不待我细想,眼前已出现了一个青衫的影子,似是方才街上的那位文仙。我提着一口气拉住他的衣袂,问道:“仙友,这神念术可是……可是你放的?”   “凡人哪里见过青色的火。你熄了火势,却不抹去这群凡人的记忆,明日势必一城骚乱。”他说了这一长串,话语里带着训诫,却始始终终都是漠然的声调,仿若云外之音。   可,灭火势降狻猊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难事,哪还有别的力气顾念凡人记忆?就如同你冲进火场救一位老妇人,自然是扛起她便往外冲,哪有人走进火场殷切而关怀地问她“你心情好不好?等你心情好一点我们再出去”。   再则。神念术乃是个精深的法术,消除三两个凡人的记忆已属不易。他放了这这,这一城,该是多么可怖的修为?我惊道:“你这么厉害,方才,方才怎也不来助我一助?”   他却噙了一丝笑意,淡淡道:“你不是厉害得很?”   这是怎一个修为高深而仙德败坏的神仙?我不由得默默往心里递了双白目,偏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盯着我身下的青石砖。   还没能盯上几时,却猛一个失重,打横着被捞进了一个怀抱里。我陡然凌了空,声音自然也压了些怒意:“你干什么?!”   揽着我的臂弯却兀自紧了一紧,头顶上一个声音甚悠然道:“不过是救你一救。若你想要令那些个凡夫将你捡回去好生照顾着,也可以现在跳下去。”   我透过他的肩膀,果然瞥见揽月楼里陆续踱出几位凡人男子,皆是披襟敞怀的模样,因纵欲过度而难掩虚乏的面目上满是大难不死的慰足喜色。我瞅着他们这副模样,不禁抖了一抖,只好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睛,不动声色地装个晕,以缓解我莫名躺在了一位陌生男仙怀里的尴尬。   幸得我仙力透支得极严重,未待他走几步路便不慎假戏真做,功德圆满地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晋衡元君】   【第二章晋衡元君】   那日我功德圆满地晕了过去,未能洞悉此仙去向,待翌日醒转,方觉出些许异样来。   天界众仙一味秉持清高,少有神仙愿沾这俗世的凡尘。彼时见那位青衫文仙修为精到,想是天界某位司乐掌文的上君,路过凡间,当速速赶回仙庭。   谁知我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夜里醒来时,却未嗅到仙庭的环宇清气,倒是红尘浊烟依稀在侧。竟仍在凡间。我从这方凡间的床榻上轻轻直了直身子,向上躺了躺,才蓦地发觉这屋里环绕的哪里是红尘浊烟,分明是一尊瑞气腾腾的上神。   虽则那日这位神通广大仙力精深的上君若能动动手指助我一助,我也不至伤成这样,然则这位上君未在我仙力耗尽后赏我一道电闪将我曝尸荒野,已算是仙德昭著。因此我敛了敛一脸悲催的形容,强作温存地感激道:“上君出手相救,小仙惶恐,还请上君赐言名衔。”   倚在案侧的上君随意散着发丝,只余一个清隽背影,手中执的一管青玉狼毫缓缓搁到砚上,却并不回身:“哦?你独战狻猊时,可不是这般恭顺形容。”话间似藏了浅浅笑音。   我被他一呛,本已想不出话来续,又被他蓦地一个转身惊了一惊,更加只能哑然。   他缓缓道:“我虚名晋衡。你想知道这个,可是为了报恩?”   竟是司掌政脉的晋衡元君?这位上君在天庭素以不喜交游著称,除了天帝的帖子偶尔接之,其他仙僚无论品阶高低皆不能将这座大神从他的晋文宫里请出来。按理说,纵是西方梵境那几位极板正的尊者,也没得这位晋衡元君的清高仙逸。   身为西海龙王唯一的女儿,我也时常随爹爹上天界赴些寿宴喜宴,天界的上君前前后后也见了个大概,唯独没见过这位晋衡元君。   眼前这位竟,竟是传闻中的那位,那位上君?   我被狠狠噎了一噎,只好弱弱探出半双眼睛虚虚一扫,确确是传闻里清雅出尘的长相,奈何这品性……实在谬以千里。这位半倚几案,微勾着唇角诓我报恩的神君,怎么也和传闻中不问世事超脱三界的晋衡元君联系不到一块儿。   转念回了神。仙家修道,修的是个因果。既然是恩情,便皆是要偿的。是以我抖了抖面皮,镇定道:“上君说的是。不知上君有何吩咐。”   晋衡缓缓两步踱到榻前,轻俯了身子道:“凡间女子报恩,总是个以身相许的戏码。你我仙僚,本不受凡俗所限。自然,若你愿以凡间规矩报一回恩,亦无不可……”   我嘴角一抽,急急打断他道:“上君抬爱,小仙岂敢高攀上君仙泽。若是上君有用得着小仙的地方,小仙自当效劳。”我许久不曾对人如此恭敬,一口一个小仙将自己绕得晕晕乎乎,似也成功把晋衡绕了进去。   他蹙了蹙眉,复又回归了一剪背影,翛然道:“不如将我当个天庭的小文仙得好。这般拘束,无趣得很。”   经了这一回,我确确将这拘谨的毛病改了个八九不离十,确确觉得筋骨顺畅了许多。   以至于修养三日后,我终于可以下床,便蹦蹦哒哒地凑到晋衡书桌前,趁他出门,极不拘谨地瞅了瞅他留下的手迹。   晋衡元君司掌凡间政脉,总要亲自设些帝王将相的命格。因了皆是政界人物,命途里不是如何建功立业,便是如何勤政爱民,较之司掌姻缘的月下仙人的命格薄,委实无趣得紧。   正看得入神,身后却是一道瑞气腾腾的仙泽缓缓靠了过来。   我仙力堪堪恢复了些,体察不甚灵敏,直到这道仙泽硬生生站到了我背后,方才觉出异样。   可见得我如今蹦蹦哒哒得甚是欢快,乃是为了乐极生悲这四字打下一个坚实的铺垫。   因了晋衡在身后悄然启了唇,道:“你既对此道深有兴趣,不若替我改一改这凡人命数。”   于是我的报恩之事便有了着落。   据晋衡所言,他此刻逗留凡间并不是个短程,而是个长线的生意。   乃是因为燕国上任国君央珩德政昭著,深得民心,奈何英年早逝,积下的善德便要福泽了子孙。因了晋衡这位司掌政脉的上君,亲自下界,庇佑燕国国运六十年。   我啧啧两声。这位燕国国君当真好福气,如此一处小小凡间国度,竟也能劳得晋衡元君大驾亲临六十年。当真是国君中的成大器者哪。   奈何如今这任国君央芜却是个不成器的。不但资质平平,身侧又无得力的言官辅佐。几次三番开恩意图施仁政,却反倒害了黎民百姓,令得燕国国运维艰,招惹了狻猊那等凶兽来犯。   因了,晋衡为昌盛燕国国运,必得向央芜送个得力的谏臣。   这位上天指定的谏臣,便是常庭。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苦其心志,苦其心志。是故晋衡在常庭尚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时,便为他设了个劫。   此劫乃是个情劫。   常庭年少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姑娘,名唤素莲,两人少年相识,情根深种。奈何常庭十七岁时,素莲突然随父母贬去边疆,从此天涯两隔,只留下姑娘临走前的一句:“等我。”   晋衡说:“不经历坎坷,如何成大事业?”我却觉得人家谈个恋爱与考取功名并不矛盾。指不定常庭想让人家姑娘过上好日子,发奋苦读便考上了个状元呢?如此生生拆散人家小情侣,实在太损阴德。   果不其然,晋衡这一招磨砺心志磨砺得太过,引得常庭日日消沉苦盼,饮酒祭花,尽作些酸诗,半点国之栋梁的影子皆无。   于是便有了晋衡所托之事。   我摊摊手,道:“你设个因果,令得那位素莲姑娘回来嫁给常庭,勉励他好生读书,不就好了?”   晋衡背倚窗台,浅浅笑道:“可惜姻缘之事不归本君掌管。月下仙人那老头已将素莲许配给了一名戍关的武将。染染你这个法子,怕是行不通。”   听得这个称呼,我不禁颤了颤牙。   那日他执意要我在称呼上与他亲近些,说是虽则他不论仙龄还是品阶皆比我大了不知多少,但交游之中,必得要有个“平起平坐”的效果。因此他令我直呼他的名号,曰晋衡。我道是自己名唤染觅,本是单名一个觅字,他却硬要叫我染染。   须知染字乃是西海龙宫我这一辈的小仙的排行,实在不明白若我那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哥哥并着我一字排开站到他面前,他需得如何面对这一窝的染染。   况且,染染其名,于“平起平坐”之道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要将我唤成了一只他豢养的灵兽。   但他位高权重术法强。我们西海的姑娘基本都不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是以我只是捂了捂腮帮子,叹一声凡间怎尽是些薄情寡义的女子,末了又漫不经心道:“那你说什么法子行得通?”   晋衡却讳莫如深,只道是三日之后西山苍梧崖,要我着一身素色云锦青纱裙于辰时三刻至崖边赴约。   虽则我对报恩还有服装要求这一事表达了深深的幽怨之情,但他没让我穿着一条红肚兜大清早站在苍梧崖上以供观瞻,我感到甚为知足,甚为欣喜,立马巴巴地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跳崖的姑娘】   “真,真要跳?”我哆哆嗦嗦立在苍梧崖上。   晨风吹拂,送来苍梧之巅的漫山琼花香,若有一壶好酒临风对饮,更是诗意风雅的好时节。奈何我被使唤来,既不为把酒临风,亦不为漫赏琼花,堪堪是为了跳崖。   晋衡隐了身形,悠悠浮转在半空,脚踩着苍梧崖下的万丈深渊,教人看了一阵胆寒。他衣袂轻卷,身姿清逸,不动声色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顿时感到一阵悲催。本以为晋衡司掌政脉国运,写的命格自然皆是些肃然正派的命格。哪知常庭的命数如此崎岖多折,心爱的姑娘嫁了人,自己尚不自知,如今又要被晋衡诓来苍梧崖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他面前跳下去。   这位跳崖的姑娘,可不正是小仙我。   我警惕地望了望琼花绿枝间的山道,尚无常庭的身影,便回身向着崖下喊道:“晋衡!你这也忒不靠谱了吧?你见过哪家的姑娘会因为自己的情郎意志消沉、为情所伤而肝肠寸断到跳崖以勉励他考取功名的?”   尤其,尤其是他给我安排的那句台词,什么“庭哥哥,我本是罪臣之女,再不能牵累你。如今你我缘尽,却害得你为我荒颓至此,素莲无以赎罪,唯有一死。庭哥哥,素莲今生只爱你一人,望你绝了对素莲的孽心,莫负了你十年寒窗苦。他日你登科及第之时,素莲泉下有知,亦会欣慰不已。”   试问这位跳崖的姑娘有功夫说完这么长一段话,这位国之栋梁的情郎竟然能杵在原地不救人,该是个多么傻缺的栋梁啊?!   晋衡一句“左右你也摔不死”的话音甫落,身后已响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动,应是那位国之栋梁的守时赴了约。   果不其然。一道沙哑凄然的声音从不近不远处传了过来,语调有些呆滞:“素,素莲?真的是你?”   我背对着常庭,面前还浮着个他见不着,我却要与之面面相觑的晋衡。我对着晋衡似笑非笑的一张面皮,甚艰难道:“庭哥哥,是我。”   剧情走向却骤地一偏。国之栋梁甚苦涩道:“你早已嫁作人妇,不该如此唤我了。”   常,常庭竟,竟知道素莲已嫁了人?那我这出痴情女诀别有情郎的戏还如何演得下去?!   我狠瞪晋衡两眼,却见他倚在一树琼花间,甚悠然地瞧着漫漫云波,瞅都不瞅这边一眼。   这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主顾唷?!   我双唇一抿,横竖搞砸了都是晋衡的事,于是自由发挥道:“庭哥哥。你生来便是大燕江山的天定之臣。我嫁作人妇,乃是为了绝了你的情思,好令你专心读书,莫负了你的才情。如今你我缘尽,你万万不可溺乎儿女情长,当要考取功名,心系社稷。素莲,素莲……”这关口当是要跳了。   奈何我生在海里,对这崇山峻岭的一向有些畏高。这苍梧崖下云山雾罩,我一个神仙笼了仙障,虽说诚然摔不死,但平白落下去这一回,也得吓得五脏六腑好生摇上一摇。   是故我“素莲”了半天也没素出个所以然来,只一脸愁苦地盯着万丈深渊吓得自个儿腿软。   晋衡不知何时又浮在了深渊之上,撑着头淡淡瞧着我,一脸“怎的还不跳”的形容。   我一咬牙一握拳,憋出了下半句台词,道是此生无缘来世再见,你好好念书我这就去跳崖了。于是纵身一跃,作别了那位国之栋梁。   身体突然的失重还是令得我巴掌大的小心肝狠狠颤了一颤,手中的仙诀也捏得不甚稳当,只颤巍巍地下坠。万丈深渊不过倏忽之事,却令得我一颗心脏上上下下,在嗓子眼里徘徊迂回得甚欢快活泼。   青山绿水恍惚过,我紧闭着眼,等着坠地的重重一下。片刻间,却在触地之前落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怀抱。   我颤了一颤,嗔怒道:“你不是说我摔不死?”   先时我也不是没有打过让他接上一接的念头。但晋衡仗着我是个神仙,哪怕不加仙障也最多摔个重伤,言辞凿凿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此刻他倒是接得很顺当,悠悠然施了个风诀将下坠的速度减缓了许多,又甚平和道:“不过是骗你的罢了。”   我咬着唇作隐忍状,强抑着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冲动。奈何他生来仙胎,为天地所孕,祖宗十八代都是这方天地。未免遭天谴,只得极有涵养地把话咽了。   他却不识相地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很后悔没有选以身相许?”   我磨着牙道:“后悔。岂止是后悔。”   飒飒山风叶间过,淡淡嗓音却听得分明:“现在嫁给我,如何?”   这一句话劈头盖脸把我惊得七荤八素,愕然间只默了一默,身体却再度失重,向下疾速坠去。   敢情不答应还带杀人灭口的?!   我正欲捏个诀挡挡寒风,却发现周身仙力使不上劲来。这可是要赶尽杀绝?我一颗心坠到谷底,正预备换个雅观点的姿势迎接大地,却只历了两截西风,再度被接入他怀里。   不待我骂出声来,他已笑得畅怀,兀自问我道:“是想再来一次?”   士可杀,不可辱。我极有骨气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最终瞄了一眼身下的茫茫云波,只得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来,带着哭腔道:“你想怎样就,就怎样吧……”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千世界里不论神魔凡人,都他妈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这个道理我在六十年后,悟得极为通透。   只是我仍旧不知,晋衡为何执意要我嫁给他。但依他的性子,兴致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何况他守燕国国运,要避在这一处凡世府邸里闭门不出六十年,每日与笔墨纸砚作伴,尽写些大同小异的命格本子,委实无趣得很。要在六十年枯禅般的岁月里寻个伴来拴着,听来也很有道理。   方时我应了婚约,便是因了他六十年后便会复归天庭。那时他当也不会惦念这一场凡尘相逢,我也可以脱身回西海去,恰好是长生坠天劫降世的日子。两头皆不耽误。   我将此间种种算得清楚,以一颗当他六十年婢女的心与他行了这凡间的礼。没有宾客没有亲友,晋文府里只悬了满堂的红绸吉对,喜庆里带着点异样的萧索。   庭院深深,我着了一身大红喜服坐在一株月蕖树下。未料到我今生第一回行这喜礼,却是段不算数的姻缘。可是长生劫降世之期不远,怕是再也不能寻一段正正经经的姻缘来。   念及此处,心里竟少有的有些凄然。夜风拂过,晋衡一袭红衣施施然踱出正厅,行至月蕖边,停了步子,目光往我手中杯盏移了移。   我为他斟了一杯酒,道:“你倒是胆大,竟敢把天界的仙树种来这凡间的院落。”   他冰凉指尖接过酒盅,笑意融在眉弯,却只淡淡抿了一口,并未做声。   这世上约莫再也寻不着这样不成规矩的喜宴,也约莫再也寻不着这样不成规矩的新郎新娘。   但我嫁给了他。六十年后回想起这个夜晚,只记得半醉半醒间晋衡俯下身子,将一地杯杯盏盏一件件收好,声音无端地竟有些落寞。他说:“嫁给我,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六十年后】   我只是没有料到,我会爱上晋衡。   凡人言一个情字,统共不过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两条路。我觉得自己既然没能一见钟情喜欢上晋衡,也就很难对他日久生情。但神仙难保也偶尔落个俗套,我也很难不落窠臼地始终对他敬而远之。   况且晋文府统共这点大小,依他闭门不出时时晃在我面前的频率,要对他敬而远之就如同在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玩捉迷藏。委实有些困难。   于是乎,六十年间我将他的砚台从紫砂澄泥砚换作墨玉温石砚,又从墨玉温石砚换作碧肌漆沙砚,终于觉得婢女这个活,实在是个不堪忍受的活。情势所逼,我决心申讨我的自由权。   原以为申讨这件事,就好比一个丈夫含冤而死的寡妇要去告皇状,免不了被层层扣押,前途渺茫。谁知晋衡竟应得极爽快,第二日便携我一同出去游了回沧夷山,又去了趟天目湖。   他这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委实令人捉摸不透。   本以为日子便能如此这般悠悠然地过去,直至有一日卧在一张软榻上百无聊赖,被我发现了个令人震惊的秘密。起因是那日,我闲闲看着他执笔写着命格薄,竟觉着他这个静坐的姿势,受看得很。这个念头很快传至全身,将我惊了一惊。   转念一想,这几十年来朝夕相处,每日陪他不过下下棋游游山水,最多便是这么干躺着看他执笔的模样。换作从前,不出两月便定要焦躁难耐,纵然打得两败俱伤也得杀出这个无聊的地界。可对他,我竟然这么一看看了数十年?   我有些愕然。   自此之后,爱上晋衡这件事在我心里悄然扎了根,被两场春雨一浇,发出细细嫩嫩的幼芽。奈何我解放了身心让自己喜欢上眼前的这个人,却终究抵不过天涯两隔的命运。   何况隔着的何啻是天涯,更有一截生死。   我一日日数着六十年临近的日子。晋衡复归天庭的日子,也是我回西海历劫的日子。   长生坠的劫,是这坠子的宿主生来便注定要经受的劫。爹爹在我出生时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嘘叹了好几日。长生劫正如其名,历得过便寿比天齐,神魂不灭,历不过便顷刻化作烟云,魂消魄散。   但长生之力终究是个天大的便宜,没有白捡的道理,是以成了个凶多吉少的劫数。历任先辈若是有人能过得了这个劫,我也不会再有机缘变成这坠子的宿主。   我思虑了再三,决定还是不要将此事告诉晋衡。我与他相逢一场,末了他孑然一身回归天庭,这一场凑数姻缘里他能留些好的回忆便很不错,若是忘记了,也是应当。何必再令他知道我是个将死之人,平添些伤感同情,倒教他不舒爽。   六十年倏忽如风而过,到了我与晋衡话别的日子。是个无风的月夜。   一轮圆月清光熠熠,莹莹温泽泛在满庭月蕖的枝头,映出两滴清透的夜露。我接了一颗露珠,用仙气护着放在手心,勉强扯出个笑来:“回天庭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吧。”   晋衡抚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滞,却并未停下,笑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为何不见?”   掌中仙气一荡,露珠在掌心化作清水。我怔怔看着自掌心冰冰凉凉滴下的露水,默了一会儿,讷讷道:“凡间的礼制,算不得数的。”   余光里他停了拨弦的十指,眼眸间阴晴难定,神色沉沉。   沉默总是磨人的东西。何况此刻口口声声说不作数的姻缘,是我七万年来唯一珍视的姻缘,此刻口口声声说不作数的夫君,是我离不开的人。   露珠化的凉意尽散给了夜风,掌心蓦地有些冰凉。此时此地,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了罢。我撑着先前扯出来的笑脸,信步踱去门口。六十年爱恨一场,出了晋文府,就都该忘了。   手腕却骤地被带住,纳在腕里的长生坠似感应到了这方温度,竟忽而有些躁动。   我僵硬地转了转身子,仰头对上一张再熟稔不过的脸。   这张熟悉的脸此刻皱了眉,眼色间的阴沉凝在一双空蒙的眸子里,仍是初见时的眉眼。我勉力想给晋衡一个笑,至少诀别的时候,能灿烂些也好。可惜笑得生疏,只绽到一半,便被突然覆上来的怀抱惊散。   他永远不知道,我有多么眷恋这个怀抱。   可他终于还是开始松开了手,话音依旧是亘古不变的云淡风轻。   他说:“好。你走吧。”   我以为他会舍不得我。我陪了他六十年,原本还有一点,有一点点期待他是真的爱我。甚至哪怕只有一点,只有一点点也好。可是命缘因果到头来,一切不过是我痴心妄想。   他不曾在意过我,我却要带着爱不了他的遗憾,死在长生劫下。   仙寿漫漫,六十年不过是他命中须臾一瞬,却是我命里最后一桩劫数。   也好,一切都快结束了。命没有了,爱自然也就没了。   踏出晋文府,凡间看不到天庭里桂魄蟾辉的广寒宫,却能遥望这一轮圆满的冰轮,慰足于这方团聚的吉兆。我仰头望望夜色,是酸的,望望月光,也是酸的。我不明白,为何凡人总是希望能上天揽月,羽化登仙。他们不知道广寒宫里,根本没有他们要的团圆。   回西海不过是一夜的路。我走了五天。   人总是不喜欢在伤心地逗留,总爱换座城池换个国度重新开始。   但我是个将死之人,此番去了西海,便再也不能回望这十里长安街。不能重新开始,也就不怕旧事多磨。   长安街一如六十年前繁华,揽月楼开了又几十年,成了一家百年字号的老牌青楼,生意一如往常地好。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竟站在楼前笑了一笑。   来往行人多被楼前衣着甚清凉的娇声细语吸引,少有几个注意到我,递来些疑惑神色。我视线定在那弯赭红色的屋檐,并不在意来往路人。心里一阵一阵的空落,连视线也有些模糊,竟从那抹飞檐上依稀窥见了晋衡的身影。   青衫罗袂,白纹的袖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长生劫】   【第五章长生劫】   站在西海龙宫的往生殿里,周遭是水晶宫的琉璃瓦墙,丛丛玉珊瑚上幽幽青荇游弋,水波漫漫,纵千万年皆是这般平和。只是千万年后我为飞灰,不知还有无人能记得。   长生劫的七七四十九道红莲业火落下时,道道赤红光影在瞳仁里急剧扩散。我闭上眼。这一生七万余年,逍遥道里风清水秀四万年,修罗场里杀伐戡戮两万年,凡尘间里红尘滚滚一万年,最后用六十年爱上一个人。虽然短了些,我却已经很知足。   琉璃瓦的墙垣璀璨耀眼,业火红莲掀起的十丈怒涛翻滚汹涌,冰凉的海水倾下往生殿,青的浪蓝的瓦,浑浊得不向样子。我以为我会化为飞灰,变成这浑浊的一部分。   荒火的炙热与海水的冰凉绞在一起将我吞没之时,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晋衡仍噙着那弯浅笑,把我拥入怀里,他说:“你走到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唳唳凤鸣声犹在耳,体温却没能触到往生殿里胶着的炙热冰凉。我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贴在眼前的这张脸,眉眼里是六十年间未曾见过的肃然。   晋衡?   “你怎么会……”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是已回了天庭复命,此刻应当是在他的晋文宫,怎么……   话还来不及说完整,四十九道业火引动的千钧雷霆已将水晶宫琉璃瓦尽掩在了一片碎砾之下。耳边徒余下晋衡的一句莫出声,万般声响皆被十丈青浪化的涛声尽数掩埋。   雨幕般的丝丝光华自他身后层层抽离,将赤色荒火挡在了幕外。   我还是低估了他。初遇时我动用长生坠的戾气,他尽看在了眼里。晋衡是天庭的上君,八荒凶器之首的关隘,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可是长生劫的天罚之力,纵然以两个人的修为一起来受,皆已不能回天。   白光在虚空之中忽而炸开时,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里无数电流嗡嗡作响。那是本源仙魄的光华,晋衡他没有用任何法术,只在我出声提醒前引动了自己的仙魄。   当万物重归寂寥,除了一殿的断瓦残垣,竟和平和的太平光景无甚两样。浊浪浑浑里我控制不住地跌在他身旁,竟没有能说出口的话。   琉璃崩摧珊瑚碎裂,在往生殿的青玉砖上铺了道道璨目残骸。我将他抱在怀里,只听得到一声风轻云淡的:“还没有死,不用摇了。”他复又睁开眼,唇边勾起一弯笑来。   我才放下他无一处完好的躯体,又哭又笑:“晋衡,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不会死。对不对?”   晋衡缓缓牵了牵嘴角,仍是初见时的那弯笑眉,冰冰凉凉的唇,熟悉的眼眸。却突然咳出大口大口的血来,染遍了一方青玉:“这回怕是要死了。”神色戏谑,轻描淡写得仿若行将赴死的不是他一般。   可我再也不会在这副戏谑神色前动怒,再也不能干干脆脆地转身,等他回扣住我的手腕,对我说,不过是骗你的罢了。   没有人教过我,若最爱的人快要死去,我该说些什么?我想用一生的力气,说完一辈子的话。可是却句句卡在咽喉里,热的烫的痛的,通通成了滚烫的眼泪。   “染染。”最后一刻,晋衡微微翕动唇角,轻轻唤我。我急急俯下身子听他说话,静默里却只听到一声低得轻不可闻的吐息声,再也没有其他。   他没有说过爱我。仙魄碎成尘烟,尽数炼入了长生坠里化为莹莹温泽,再不能转世重生。这世上再也没有晋衡,再也没有一个晋衡。   眼前他阖着双目染遍血污的脸,那么安宁那么平和,是他最后的模样。   凤鸣升上苍穹,四海碧涛翻涌,拍岸惊起。猎猎西风划过苍梧崖边,荡起漫山清气,幽幽暗香浮动。三道惊雷划开天际,七色云霞布满苍冥,庆贺我的永生。   可是没有晋衡的长生,不过一场不老不死的浩劫。   【上卷完】   ———————————————————————————————   【卷间章】   上苍赐我不老不死,要我记得他,直到洪荒尽头。可我实在太懦弱,懦弱到不能依靠这痛里的一丝桃花色,活一场不死不灭的长生。   我守了他五年,终究选择了忘记他,忘记前尘。   六哥染送喟然道:“六十年前爹爹以为你过不了长生劫,任你遨游三界,好不留下什么遗憾。如今你得了永生之力,三界法器凶物皆奈不了你何,却偏偏像一个活死人般。”   他说:“八妹,忘了他吧。”   五年里反反复复,我游一回东海,染送就能出现在东海之滨,摇着一把桃花扇翩翩然道:“忘了他吧。”我去一趟西山,染送亦能在苍梧崖边现出形来,慨然道:“忘了他吧。”导致我在西海水晶宫的后苑里除个草,也十分担心他从珊瑚地里冒出来,对我说:“忘了他吧。”   有染送如影随形在侧,我觉得忘了晋衡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终于有一日夜里,我在晋衡长眠的往生殿里陪了他三个时辰,见天色已晚,便回了闺房。   我从凡间的那处晋文府里取来许多他当日写的命格簿子,多是些无趣的故事,读一遍也是索然,读两遍也是无味。因为本来就索然无味,读上五年反而不觉得索然无味。   当年的常庭果然是个出将入相的才人胜士,在苍梧崖之约后的第三年便登科及第,殿试上一鸣惊人,被燕帝央芜御笔亲点作了个谏官。三十五岁时官至丞相,半生未娶竟在这一年纳了一位寡妇,教朝堂上下跌破眼镜。这位寡妇,当是夫死改嫁的素莲。   常庭当日以为素莲已死,人到中年却能得个圆满。看到此处,我竟有些喟然。   没有骗过的终究没有骗过。当日的骗局被命运拆穿,也无甚可惜。   我只是有些羡慕。为何晋衡笔下的这些人,最终都得了圆满。   灯影幢幢,我搁下命格薄,起身去添些灯油。染送的一把桃花扇摇摇曳曳又到了跟前,跨过我身侧,拾起常庭的那页命格道:“八妹,你怎得还忘不了他。”   我搞不懂。我如今日日寝食规律作息正常,甚至偶尔还随爹爹去两趟西方梵境参详参详佛法,并无不适之处。当然,自从晋衡魂消魄散之后,爹爹带我出门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让我参详参详佛法,而我每每被禅香烟一熏就头疼得厉害。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适之处。   明明是一个安分神仙的生计,奈何染送他只要一见我拿起这些命格薄看,就要来念叨两句。   我放下油勺,甚无奈道:“你拿来的那些话本子,不是寡妇嫁了个金龟婿,就是少女失足怀了王爷的孩子。试问我的情趣要雅致到什么地步,才够得上欣赏这些本子的程度。”   染送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看。我一提让你忘记他,你总是这么抵触。”   而我实在很难不去抵制嫁了金龟婿的寡妇和未婚先孕的小姑娘,也很难抵制得了他欣赏这两位烈女。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白了他一白。   他却不屈不挠道:“八妹,五年了。晋衡元君与你在凡间的六十年,依天时来算,也不过是三年。你又准备等多少个三年?再则……”   幢幢灯影忽地熄灭,只剩两星余火。染送被我打断,皱了眉看着我。   而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依五年以来的套路,他这一席话说到后来,又得提警我晋衡如何出现得蹊跷,又如何死得蹊跷,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话多了就又牵出许多晋衡的往事,什么他师父凌虚仙帝离奇失踪,恐与他有干系,什么上任司掌政脉的清广元君将仙印传给了晋衡后突然遁世,恐与他有干系,晋文宫里的小仙婢与褒禅宫的书童私奔,恐与他有干系……越说越不靠谱。   总之得出的结论都是,晋衡其人,也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但我觉得我既然想得简单,也就无所谓晋衡简单不简单。   我念念不忘了五年,终于将我与他的相逢一场念得通透。他爱不爱我,有无别的图谋,是不是真的死了,于我爱他这件事,都无甚妨害的。   况且他确实已死。   他仙魂散尽余下的气泽,还留在长生坠里荧荧不灭。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欠他一条命,永生永生地欠着。   “我现在就忘了他,可好?”   染送被我陡然一个回身惊了惊,执扇的右手滞了滞,愕然道:“八妹……为兄不是这个意思。为兄知道忘掉一个人,不是个一蹴而就的营生,必得……”   十四骨的玉扇破空而出,突然浮现的灿目光华打断了染送的话音。我将长生坠揉在手心,细细抚着,笑道:“神仙做久了,总是习惯万事通透,以为知晓天命便能超脱尘世。可是凡人纵然时常坎坷,坎坷到后来,却常能有个阳错阴差的圆满。而神仙纵然通透,却通透得毫无转圜的余地。并没有比凡人好多少。”   我悄悄捏了个仙诀,握着长生坠的左手垂在身侧,又续道,“六哥。这神仙,我做厌了。”   四道光华自左手五指间散开。长生坠的尽数神力自水晶宫内穿墙而出,滤尽碧浪。   “八妹!”染送啪地一声合上桃花扇,疾走两步到了我跟前,却已经来不及。自长生劫过后,坠子里的戾气早已尽数化作仙力,温养晋衡留下的一丝气泽。如今却是散尽。   盈盈四散的光幕将一盏孤灯笼在中央。   朦朦胧胧间只觉头痛欲裂,意识有些涣散,影影绰绰的,分辨不出眼前的灯与人。模糊里只见染送凝了眉,喃喃道:“你这性子,不是逞强便是决绝。你要忘记晋衡,原不必将整个仙界一同忘记。如今你散尽长生坠的全部神力,将自己前尘记忆并着感官一同封住,便能真的变作一个凡人么?世上哪里有你这样不老不死的凡人……”   他以为我忘了一切,不过是为了将自己变作个绝情之人。但我只是忘了晋衡,也忘了对他的情义。尚留下巴掌大的一颗心脏,去当一个真正的凡尘女子,尝尝轮回里如何地天意弄人。   忘尽前尘的我终究会与一个凡夫双宿双栖。百年之后重新堕入轮回,又是下一段姻缘。   我不知道轮回之苦里有没有我要的解药,但约莫总有一世,会还我一个圆满。   这一世,我将自己安在十里长安街尽头的相国府里,姓叶,名徽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云山寺】   【第一章云山寺】   岁锦楼的掌柜认得我这个熟客。   十里长安街人杂话也杂,时常有些八卦轶闻来来往往地飘,其中有一件便是说我这个醉卧酒楼的相国千金。幸得岁锦楼的掌柜楚寒颇识时务,见我以一深闺小姐的身份时时踏进他这家酒楼,又时时喝得烂醉,面上竟也波澜不惊。总是入夜时分一顶蓝绸白纹的轿子,将我送回相国府。   这夜我醉得不省人事,全倚仗了这位识眼风的掌柜。   回相国府已近子时,醉卧凉夜到三更,头上扇来一阵轻风,混着一声低唤。   这个力道这个嗓音,是个熟人。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勉强和他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哟,六哥。”   染送仙君是个风流胚子,三更天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往他帐里钻,是以他素来不知“扰人清梦”这四字如何写,直将一把桃花扇扇得风流倜傥,自我闺房里来去自如:“八妹,几日不见,你怎又将自己喝成这副德行?”   又数落我道,“化个什么不好,偏要化个相国千金。你可见过哪家的千金小姐,整日喝得烂醉如泥?”   清梦被扰,我不耐得很,是以语气不甚友善道:“六哥你夜半造访,不会只为数落我几句吧?”   他摇了摇扇子,又摇了摇头,才定下心来叹道:“长生坠不是说能将前尘往事并着情情爱爱一同断绝?怎的你还有这许多愁肠待酒浇。哥哥我此番得回冥界一趟,这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八妹你自个儿当心些。”言毕又颇不放心地瞟我一眼。   我如今只记得自个儿曾经竟是个神仙,若非我制止,约莫染送得把前尘往事皆要跟我说一遍。   这真是个奇怪的事儿。一般的失忆患者皆是自己哭着喊着要寻找遗落的记忆,我却不同。听染送说,我是自己失的忆。我深以为,既然是自己做的决定,总不至于想要害自己。因此每每染送话风里有意无意想透给我些消息,都被我只当耳旁风,一吹无影踪。   可怜染送是个极为冥顽不灵的仙。约莫每每我自岁锦楼喝得酩酊大醉归家,他皆要把相国府上上下下皆施一回神念术。神念术极耗仙力,是故他常常很怨念,总要数落我两句,且一口咬定我心事重重。   但我只是觉得我如今虽然是个千金小姐,却是个神仙化的千金小姐。我没事去喝两回小酒,大概是为了彰显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千金小姐。下回还可以考虑去喝喝花酒。   可惜染送实在冥顽不灵,向来不信这个理由。我无奈得很。   这回他又故技重施。我只得匆匆敷衍一声:“知道了。” 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想来我如今虽化了个凡人,也无甚法力,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不死之身,想要出些事也难。   “小姐。小姐。”天光熹微透过窗棂时,我又被扰了一回清梦。勉勉强强睁了一条缝,正见得相国府的婢女墨墨端了一盆温水,细声细气地唤着我。   此时不过卯时三刻,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困偏被扰清梦。我懒着声调,问道:“何事?”   墨墨低头行了个礼,娇声回道:“相国大人吩咐,今日全府上下女眷皆要上城东云山寺敬香,小姐可是忘记了?”   忘倒是没忘。   十里长安街上有个玄之又玄的传闻,说是八十年前水神降世,消弭了长安街上一场火事。那日火势极猛,火焰如一条赤蟒般盘桓在都城之上,本是场大灾。幸得上天庇佑,派了一位水神,一场大雨浇灭了火事。   这桩传闻在大燕百姓间传得神乎其神。但依染送的闲磕,那位水神泽霖一向是个板正的老神仙,纵然是半个大燕皆被烧了,也很难惊动他老人家。可怜这一城百姓对此深信不疑,自此往后每年这日都要上云山寺敬一炷香,以感恩上苍垂怜。   话虽如此,面上还是得撑出一份恭敬来。是以我着了身素色的衣裙,绾了个正式的发髻,稍加妆点,方出了门。   长安街上人头攒动。大燕都城的百姓由于不事耕织,常年闲得慌,无论是公主和亲还是罪犯劫狱,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级别的盛事。就连上寺院敬香,也敬得颇为喜庆。   是以墨墨跟在轿子边,时不时向前路探上两探,看得人焦躁得紧。可惜前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她这么探上两探,也就只能探上两探。就是要探个第三回,也是要被满面喜庆的百姓们挡回来的。   我撩起轿帘,安慰她道:“不用探了,左右我们也不急。”   向轿外的这一望,却正望见了不远处的岁锦楼。   此刻街上是个寸步难行的光景,岁锦楼里倒是宽敞得很。那一位青衫罗袂的男子持剑立在岁锦楼的门沿,柳絮轻飞,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总觉得他这副漠然神色,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待我叫停了轿子,三两步向岁锦楼迈去,那持剑男子却已不见踪影。徒余柳絮轻舞,和着三月的日头,暖融融的,仿若做了个梦。   我在人群间四处望了望,再没能找到那人的踪迹,无端地便有些茫然。一恍惚,后颈却突然受了一记重击,只见得两个彪形大汉的身影在我面前虚虚一晃,便再无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萧昱】   当一个与众不同的千金小姐,总要有些副作用的。   譬如眼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已经在我面前换了三十六种姿势语气,红脸白脸换了三个周期,重复同一句台词,道:“小神仙,你若执意不肯交出自己的仙元,休怪爷爷我不客气。”   这头虎妖循着仙气在相国府里打探了许多时日,才偶然发现了我的仙身。可惜我得了永生之力之后,仙元便已化散,成了不死不灭的神体,实在对他爱莫能助。   我好气又好笑道:“你纵是把我剥皮抽筋,也定然找不到我的仙元。”   “哟嗬?”面前的大汉虎目里燃上怒意,眼珠子瞪得呼之欲出,“想不到竟是个刚烈的小神仙,便教你看看爷爷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取你仙元。”   这委实是一个误会。我不过阐述一个事实,他却咬定我铁了心要忤逆他,实在百口莫辩。   好在我这副躯壳虽不经打些,神魂却有长生之力护着。是故我在一日间饱尝了一顿鞭子,又被浸了一回盐水,甚至还被投进锅里蒸了一趟,尚还能留下一丝气力。   折腾完这一套极刑,虎妖撞了鬼一般睖睁着一双圆目,怒道:“这样都不死?!”   何止是不死。我的五感被封,这套所谓极刑除了落下点狰狞伤痕,倒没什么旁的痛处。   只是这伤痕太过可怖了些,双腿绽开血肉,露出森森髀骨。凡人伤至如此,怕早已魂归了离恨天。此番若是要回去,定要先给染送治一治,以免吓坏了墨墨。   可染送近日去了冥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有些烦躁,斜瞪那虎妖一眼道:“你可信了?你们这些小妖,不走正途修炼,以为吞了神仙的仙元便能一步登天。可依你这点道行,真要飞升为仙,怕是连第一道天灾都过不去。”   逞口舌之利总要付出点代价。那虎妖被我激得急火攻心,怒嚎一声,吩咐了手下把那一套极刑每天给我上一遍。   一连上了三天,我便觉着有些不对。六哥说这长生之力是逆天之道,便是我的神魂被打成碎芝麻,也能重新拼回来。奈何区区一些皮肉伤,怎的也不见恢复?   如今我被五花大绑在这个鬼气森森的山洞里,四周是妖力设的封印,旁的凡人皆闯不到这个地界。染送未归,我无力抵抗,又没法一死了之。这虎妖折腾了几日,也就对我不甚上心。   若他自此将我忘了,任我在这地牢里被抽个千千万万年,被活生生抽成一具尚有气息的白骨,也未免太过瘆人。   一联想到千百年后染送可能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我松绑,哭着喊着:“八妹,我来晚了。”我举起只剩一具骨架的爪子,给他擦擦眼泪,安慰他:“没事,这样挺好。”,我便被吓得神志不清。   神志不清里意识恍惚,眼前竟出现一个青衣人影。竟是那日岁锦楼前我未能寻着的那个男   子。   明明持剑立在地牢之外,应是个习武之人,偏偏却是一番清隽雅致的身形,瞧着甚不合衬。此刻他浅浅蹙了眉,长剑在他手里一挥,地牢的锁链应声碎落。   旁的我不甚明了,这山洞的地牢我却知之一二。那虎妖念我是个神仙,相当看得起我,锁我的链子用乃的是紫金玄冥石。凡间的兵刃纵然削铁如泥,也断然奈不了它何。   眼前的青衫男子却如入无人之境般,款款进了牢里。   我强撑多日苦等染送来救,早已是强弩之末。眼前看到了丝希望,枯木逢春般预备站起身来,奈何乐极生悲泰极否来,将将立起便栽了下去。   醒时见自己身在一间上好的厢房里,锦衾绣榻,不再是鬼气森森的虎妖洞,我心下便放宽了许多。这几日没能睡着半个安稳觉,此刻异常嗜睡,即便眼前活生生立了位男子,也无气力问上半句。   正预备再睡一会儿,那男子却开口道:“醒了?”   我心中暗叹一口气。近日受的鞭浸的水皆不是白受,声音也有些虚浮:“这里是哪里?”   听得我开口第一句竟没有道谢,男子滞了一滞,俄尔又笑开。三月春光极盛,虚空中浮动些植物的清气,环在他白纹的衣袂间,飘然若仙。   但他说,他不过一介凡夫,名唤萧昱,是个戍边的将领。   “既是戍边的武将,怎会在都城里?”又见他在一旁的几案上放了诸多书卷,实在不像是一介莽夫。   约莫我这个被救的姑娘伤至如此,既没有凄凄切切地自报身世,也没有哭哭啼啼地嚷着以身相许,反而怀疑起他的身份来,他竟有些好笑地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编了一套来历。   而一个进京复命的武将,哪里能破开妖洞的禁制闯进地牢?   他既不愿透露身份,我也只好假作被他唬住,恭敬道:“原是南城萧将军,久仰大名。”又自报了一回家门,企望他能将我送回相国府。   谁料他施施然踱向桌案,眉眼间笑意更盛:“你若是想回相国府养这一身伤,我自不拦你。”   这人真真奇怪。话语里明知我不是一个相国千金这么简单,却偏偏不捅破。明知我早已洞悉他并非凡人,却硬要将谎圆到底。   听染送平时闲磕,天庭里排得上位的神仙,都有些世外高人的架子,少有人有唬人的爱好。唯有近日里刚刚醒转的凌虚仙帝,年轻时是个爱捉弄人的性子。可是这位凌虚仙帝在百年前的神魔大战里力斩魔族头领,自己也肉身泯灭,沉睡了近百年,近日才复归仙位,想来也没这个雅兴下凡戏耍我一个小辈。   困惑归困惑,这哑谜却还得陪着他打下去:“将军说得极是。只是小女子突然被劫,家父定然心急如焚。如今得以逃出生天却不向家里报个信……”   不等我说完,那厢执笔作书的萧昱已回了头,神情颇悠然道:“你醉酒不归时,是如何报的信?”   染送施神念术皆施得甚机密,他竟连这个也知道?!   这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已被他捅得不能再破,我也就不再顾忌,直入主题道:“仙友何不报出真姓名?”   萧昱却洒然一笑,低头随意动了动笔,面上依旧不着痕迹,唤我曰:“去睡一会儿。旁的事,何不等伤好了再来关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命数】   “你倒还记得回来。”   白日里被萧昱耍得团团转,好不容易逮着个问清身份的机会,又被他几句搪塞过去。如今一觉未醒,却见着本该在冥界供职的染送,不愁没闲气撒。   染送甚苦涩道:“若非我这一趟回冥界见着个奇事,怕还不能回来得这么快。”桃花扇被他扇出几丝凄苦风味,也实属不易。他顿了一顿,又道:“倒是你,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提起这茬更教我来气:“还不都托了你的鸿福。你倒是对我说长生之力如何厉害,怎么我不过被虎妖拷打了几日,就伤成了这样?”   那厢染送一张苦瓜脸拉得更长,连扇子都忘了扇,柔柔弱弱地坐上床沿,凄苦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你的长生之力,怕是出了点问题。”   依染送所言,道是我当年散尽长生坠全部神力,那坠中的一丝气泽在神力四散之时竟凝成了碎魄,夺去了一半的长生之力。   染送捏出个哭腔,声音愈发瘆人:“八妹哟。你如今除了生机比常人充沛些,与别的神仙也无甚两样了。那虎妖的道行若再高那么一点,难保也能取了你的性命。为兄姗姗来迟,真是……真是……”   我赶忙将他的脸皮扯了一扯,未免他盈了的这一汪眼泪真滴上我的云被:“你说那个魂魄夺去了我一半的长生之力。那个人,是谁?”   夜色蒙蒙,染送却突然止了哭腔,换上一副肃然神色,沉声与我道:   “晋衡回来了,八妹。”   这夜到后来,不过是个僵持。   以至于翌日午时我端着一碗米饭吃得甚欢快,听到萧昱一声“嫁给我如何?”的时候,差点以为他被染送附了体。   一切不过是因为染送昨夜自从提了那人的名字后,便不停地对我说从前我是如何如何地稀罕这个人,如何如何地亏欠这个人,以至于绝了自己的记忆,多半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是我却觉得,我分了他半截永生之力,再大的亏欠也早已还清。情爱这东西,纵然万般甜蜜,最终不过是伤人。我既花了大力气忘了他,又何必再想起来。   是以我甚诚挚地与他道:“六哥,我不过想当个凡人。”   他却摇头跺脚,一副莫名其妙的急躁模样:“你怎么就不听?你难道不想在仙界正正经经地嫁给他一次?”   真不知他何时对牵线搭桥之事如此热衷,我纵然是嫁人,为何非得嫁给那位晋衡元君?   待我真诚地向染送表达了这个想法,他却甚悲催地在屋子里腾来转去,最终重重叹了一口气,直接遁了。果真是入了魔风,莫名其妙。   有了染送这一回垫着,听到萧昱这一声,我倒镇定了许多,筷子夹的鱼肉只抖了一抖,便稳住了。我放下碗筷,摊手无奈道:“敢情人家虎妖是觊觎我的仙元,你救我却是为了抢个压寨夫人?”   萧昱立在案前,却也不恼,语调甚平和:“你现在不想,可以缓一缓。”言毕便翩然出了厢房,说要取些酒水。   我斜斜瞟着他推门出屋的背影,步履甚为坚定自然。看来他想添个压寨夫人的心乃是个铁称砣做的心,实难撼动。心中暗自一声叫苦,顿生一股悲情,以致食不知味,挑了几下鱼肉就搁下了碗筷。   屋子里陈设简单,转来转去也无甚好转。唯有这张几案上放的几卷书册颇有意思,聊可消食。   书册的纸张是上好的玄玉纸,是仙庭诸位上君书凡间命薄时才用的纸张。此处却尽被萧昱用来誊些小说,还都是些出将入相的故事,大同小异,趣味寥寥。   看到末尾,却是个没有完结的帝王故事。萧昱实在是个失败的小说家,写的帝王不是英明神武,就是德政昭著,现今这个也是自小天赋异禀,是天注定的明君。   无趣,实在无趣。   我饱食无聊一时兴起,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他的一管青玉狼毫,一时间文思泉涌,泚笔作书。   笔下故事风云变幻,瞬间成了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与他的御前侍卫断了个袖,情意浓浓时却得知那位御前侍卫觊觎的乃是他的皇妃且还有了个孽种,一时间气血上涌英年早逝,享年三十五岁。   待我将这个“岁”字落下笔来,身后却站了个萧昱。   我瞬间有种做贼被逮的悲情,神色甚尴尬道:“那,那个……”   “唔。”萧昱默然放下酒盅,拽过我执笔的右手,凝眉抚过我的袖口,神色甚肃然道:“沾了点墨,换一身罢。”   那位英明神武的断袖皇帝还赫然在目,教我甚难安生,于是乎抽出手来,讪讪曰:“我把你的小说……”   他却已举起那册书卷看了个通透,唇角擎起似有似无的一抹笑意:“你说这个?唔,倒是一出风流佳话。”又皱一皱眉,续道,“只是这皇帝必得活到六十岁。你改一改。”   我长呼一口气,提笔蘸墨,想是他虽然有个逼婚的爱好,但还算好说话。   哪知我一个“六”字还没落下,身后便幽幽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你既有这个趣味,不若我们成婚之后,就把这个差事分你一些。”   我手一抖,一个黑疙瘩下去,“六”没写成,倒盖住了那个“三”字。这位天赋异禀的明皇,最终只在他活色生香的狗血剧里顽强地坚持到了……十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蓬莱岛】   三月的春日终于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我推窗瞧着这蒙蒙细雨,心情甚悲催,瞧着蒙蒙细雨下的十里长安街,更为悲催,瞧着十里长安街尽头的相国府,悲催得无以再悲催。   悲催到尽头,便见着了令我悲催的罪魁祸首,染送。   我被他突然从窗户上倒挂下来的模样吓得不轻,惊魂未定道:“六哥,你怎么白天来了。”   他不翻窗进屋,反倒把我一拽,拽上了虚空。我惊魂甫定的小心肝又一次提上嗓子眼,急急忙忙将自己也隐了形,嗔怪他道:“你放鹞子呢?我这一身白衣白裙被你往天上一拉,该吓坏多少纯洁而质朴的凡人哟?!”   也难为染送一手拽着我,一手还能在烟雨蒙蒙里将扇子摇得花枝乱颤,飘然道:“八妹。我想着法子了。这回你定能想起晋衡来。”   我被他拽着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将他撕了一撕:“六哥。你何苦这么执着?他娘亲给了你多少媒资啊?”   前头染送却不搭理我,挂着一副春风满面的形容一路把我拎去了西海。   这水晶宫琉璃瓦说是我自小住的地方,可我如今踏进来,却有些生疏,一直走到东南角的一处废墟,才觉得有些熟悉。   染送提扇指着断作一堆的水晶柱青玉砖,问我道:“你可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记得?这珊瑚玉碎琉璃崩摧的模样瞧着甚萧索,看得人心里也不甚畅快。   又向前走两步,染送在废墟中央清出一块地界,叹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往生殿当日被长生劫所毁,你就是在这里抱着晋衡坐了十天十夜。”又叹一口气,摆出一副说来话长的架势来。   这些话我来来回回不知听了多少遍。不过又是六十年的凡尘,不过又是五年的苦等。   可是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轮回,再苦再痛也不过百年恩怨、两抔黄土。   我寻了个宽敞的处所坐下,无奈道:“六哥。你说曾经的我抱着他的尸首在这里坐了十天十夜。可我看这些断瓦残垣,却只觉得可怖。神仙的长生,动辄便是永永远远的孤独寂灭。六哥,你难道不觉得可怕?”   “风流潇洒俏郎君”一向是染送给自己的定位。奈何近日他的这些个举动,却于“风流”毫无干系,于“潇洒”一词更加八竿子打不着。他对这位晋衡元君如此情深意重,唔,也许可以推荐他们断个袖。   染送拿我没奈何,只好一路疾行又把我扔回了十里长安。一路风尘仆仆,惹得他临走时形容枯槁,貌甚挫败。   我落在客栈的长廊上,犹犹疑疑提步往厢房里走去,迎面却撞上出屋的萧昱。   见他貌甚凝重,心情似有些不舒爽,我只得缓缓举起爪子,企图欢快地跟他打个招呼。   谁知爪子举道一半,就被他牢牢抓住:“你哪里去了?”   唔,这个语气,是个甚为不善的语气。想来我昨日把他的帝王轶闻改成了断袖情深,他果然很有些怒气。做贼心虚,只好讪笑道:“承蒙将军照顾。这不我伤好得差不多了,上街逛逛,上街逛逛……”   岂料话音未落,脚下一个凌空,就被他一把揽进了内屋。身形一隐,又从那扇熟悉的窗户腾了出去。   三月的细雨未停,这窗外的烟笼寒江仍是那派瑟瑟空蒙,地上一派江南好图景,于我却有些悲戚。   司命星君他莫不是今日犯困,将我写成了个风筝罢……   这一趟却是个远途。方才刚去了一回西海,这回又被拎去东海。风筝我今日这一趟长途跋涉,可谓圆满。待停下来,已在东海之东。   “这,这是哪里?”我长期保持一个风筝的造型,一下回复人形,喜不自胜得话都说不利索。   萧昱召出一把玄青玉剑,在镇岛的山石上刻了两道。眼前雷霆万钧尽数化开,萧昱携我入了岛,话音无端地有些疏淡:“蓬莱岛。”   咦?失忆之后染送常拿起稀奇古怪的仙界书册予我看。我多不理睬,但平日里无聊,只当它是志怪故事,也闲闲翻了几册。是有这么一个仙界图志里提起这座蓬莱岛,说是上古凌虚仙帝的封岛,自这位仙帝陨落于百年前的神魔大战后,便归他唯一的弟子所有。萧昱竟,竟这么有来头?   我凄然道:“你要逼婚,将我锁在客栈也就罢了,何必还搞座岛来锁我。这道上的千钧雷霆阵,应当是旁人只能进不能出的罢?”   萧昱轻咦一声,颔首笑道:“说得正是。千钧雷霆阵不认人,你可不要随意踏了出去。”   哀哉哀哉。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诚恳地劝道:“世上女仙千千万,仙友何必执着于我染觅一人?”一不当心说漏,竟把真姓名透了出去。   他却临时给我编了个小名,唤得颇为顺溜,道:“千千万的女仙,也不过只有你一个染染。”   蓬莱岛不愧是一位仙帝的封岛,景致独好。我在这岛上明是在养伤实则被幽禁地住了两三日,整日只摘摘渺仙湖里的莲蓬,逗逗岛上豢养的灵禽,只当是在游山玩水。   这日正游到岛上的一座仙山,漫山桃花开得甚好,衬着山下充盈的仙气缭绕,更是仙境中的仙境。   我立在一处悬崖边吹着山风,心情甚愉悦。以至于萧昱突然在我身边现形,也显得没那么讨厌。我折了一枝桃花,欣然道:“你这一处地界,倒是个好地方。像此处虽是悬崖,却是芬香满溢,仙雾缭绕。极目而望,真教人油然而生一种纵身一跃的冲动哪。”   我这厢正啧啧感叹,他那厢默了一默,笑得甚和煦道:“想跳就跳吧。”   “啊?”我瞪大眼睛还没看清他此刻的表情,身体却陡然一个失重,睖睁的双眼只能看见越来越远的崖岸。   我去,逼婚不成也不用拉我殉情啊?!   我向来有些畏高,如此急坠而下,实在有些挑战我的定力。手指哆哆嗦嗦想捏个诀护着自己,也捏得不甚稳当。好不容易快要捏成,双手却被一个冰冰凉凉的手掌握住,紧紧锁在了胸前。   且不论如今所处的时节,委实不是个讲情趣的好时节,就是他要与我诉诉衷情,这个诉衷情的姿势也摆得忒高难度了些……   然则萧昱向来对难度系数这件事视若无睹,左臂揽我入怀的姿势做得甚为轻飘。我尚不及感慨他平衡能力怎一个卓越、怎一个出众,唇间却突然触上一阵酥软的凉意。   他的一双眸子在我瞳仁之中急剧扩大之时,两侧的环宇清气竟突然沾了些红尘味,似泛着漫漫琼花香。虚空中光影变幻,蓬莱岛的漫山绿野竟换作了西山韶华,灼灼生辉。重合的图景光影交错,烈烈西风浊浊红尘与三清幻境一道从眼前拂过,引得我心中莫名抽了一抽。   愣神间齿关一松,却引得他顺顺当当地把舌头送了进来。一阵酥麻感传遍全身,将我从幻境之中惊了回来。   此刻正也落到了底。我触地立下,尚未站稳便踉踉跄跄将他推开。抬头撞上他风云不改的神色,眼眸里的翻涌渐渐平和。从崖上到崖下,不过倏忽之间,恍恍惚惚里于我如隔世,于他竟如未曾有过一般。   巴掌大的一块心脏跳得厉害,我试图平复血管里的湍急波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甚没骨气地退后三两步,急急一个转身,便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凌虚仙帝】   「第五章凌虚仙帝」   我在岛中的木阁里避了两三日。萧昱的胤川阁离我不过数十步的路,因而我便整日闭门不出,难得推开窗户望望风景,也推得小心翼翼。   如此避了三天,憋得我颇为气闷。整日穿了身绿油油的衣裳在屋子踱来踱去,忧愁成了一棵移动的青葱。   倒不是我羞涩至此。看染送的脾性便知,我们西海的民风一向以旷达著称,不过是被亲上一亲,姑娘我大度得很。   我不愿见他,乃是因为尚有些关隘未想通。   那天在山崖之间,两侧轻风袖间过,三清幻境浊浊红尘的交错光影不断在午夜梦回时萦绕不休,引得我近日眼前时常出现些幻觉,思考起东西来也不大顺畅。   这许是一种病症。   我拉开衣兜想寻一寻染送给我留的那本《凡间生存手册》,上头各类疑难杂症皆有记载。奈何往兜里一探,只探出一门《爱与痛的深渊》。   这书名一出来,我两眼顿时黑了一黑。原是染送自从开始了他的媒婆生意,就时常对我旁敲侧击,给我送的酒杯上都要画两个鸳鸯,企图勾起我的怀春少女心。   倒没想到他竟细致到了这个地步,将我随身的簿册也换成了这类科普读物……   若非此时我无聊到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地步,也很难将这本簿册翻开,很难看到第一节“如何判断爱上一个人”。   ——你和他经常在一起?   废话,被绑票的能不和绑匪在一起嘛。   ——时经常觉得心中莫名一抽?   似乎……是有?   ——并且出现严重幻觉?   好,好像还,还真,真有……?   ——恭喜你。你爱上他了。   ………………………滚,滚你丫的!!   我把这本簿册垫了桌角。垫完之后尚不放心,又取出来看了一看。   这又一看,看得我心中又有些许疑虑。   世上诚然有许多绑匪和人质,但三界之中没有一个规条,说是人质不能爱上绑匪。并且戏文里的小姐被绑之后,似乎还经常爱上绑匪,要不就是爱上杀死绑匪的英雄。   而事实上来救我的统共只能是染送一个,而我也很难解放身心爱上染送。   是以,我似乎……确实爱上了萧昱?!   在房里憋了整整三日,憋得我快从一根移动的青葱变成了枯死的青葱。此刻得出这个惊人而不失时机的结论,我的心情霎时间守得云开见月明,轻快得把我一路腾出了木阁。   如此一来,萧昱也好不用再苦苦逼婚,染送也好不用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实为一记两全其美的佳音。   胤川阁门扉大敞,正方便我一路轻快地踱进门去。进门一探,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萧昱的踪影。   世间事总是云谲波诡变幻莫测,莫测就莫测在这个紧要关口,萧昱他竟然不在岛上。   我搜遍了蓬莱的青山碧水,甚至遁入渺仙湖在莲蓬之下寻了一寻,杳无他的踪迹,顿感挫败地坐在一片莲叶之上。湖中却突然冒出个人来,把我惊得一个失稳,差点栽进湖底。   “我说六哥,你这个吓人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我压了压惊,斜瞪他一眼。   染送灰头土脸地与我挤了一片莲叶,甚苦涩道:“我们进屋说话。”   渺仙湖靠近萧昱的胤川阁,我便将染送领了去。   偌大一个屋子空空荡荡,只在厅前悬了一柄剑。剑身细长,玄青玉的料子。我认出来,是萧昱的剑。他自诩自己是个武将,出门在外向来是剑不离身。此刻不知是有何要紧事,竟连这把剑都没带上。   我取下剑来抚着剑身。染送在我身后坐定,长叹了一口气,又喝一口茶,再叹一口气。   我持剑回身,正对上他这番凝重神色。倒是少有。我揶揄道:“你近日为了妹妹我的终身大事操了不少心,连脾性都婆婆妈妈起来。从今往后便可舒心。妹妹我决定嫁人了,六哥,你欢喜不欢喜?”   风流俏郎君染送竟连桃花扇都没握在手中,寂寂神色凝在虚空,木然道:“我今日才知。原来当日晋衡元君与你相识,竟不过是因为你是长生坠的宿主。”   我抚剑的手一停,饶有兴致道:“哦?又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到你如今竟在凌虚仙帝的岛上。”染送摇了摇头,叹道,“晋衡乃凌虚仙帝的独传弟子。百年前一场魔族动乱,凌虚仙帝本该神魂俱灭。皆是凭了至交仙友清广元君的一把转仙壶,存了丝残魂下来。”   这位清广元君,可不就是百年前司掌政脉的天界上君?   染送续曰:“转仙壶逆天之能,清广元君舍了一身修为保住凌虚仙帝的神魂,自己也身负重伤,遁隐世间,将仙印给了方时还是仙帝之徒的晋衡。”   事已明了。世上除了长生坠的永生之力,还未曾听闻其他法器能将一个残魂重新凝成一位活生生的大能。   染送又唏嘘又慨叹,三拐四拐,才说出我当年痴情如斯的晋衡元君,不过是为了那一半的长生之力,方将自己的仙魄打入长生坠内,待仙魄在长生坠里温养千年,便能破坠而出。吸纳的长生之力,便能拿去救他师父。   他早知他会重生,而我不过是白捡了一条命。只是他没有料到,我会散尽长生坠的全部神力,让他的千年大计在短短五年里达成。   总以为世上的情缘,抵不过情深缘浅。却不知亦有一往情深,平白对上一江东流水。   本已皆是前尘。当故事来听,却还是有些怅然。我虚虚浮起一个笑,轻松道:“六哥不用为我难过。前尘往事都已过去了,我如今也不见得在意他多少。况且我要嫁人了。我会嫁给萧昱。世上有没有晋衡这个人,本来就与我无甚关系了。”   染送的脸色却愈发阴沉,双唇一翕一阖,几度辗转,才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却教我听得不甚完整。   他说:“八妹,若我说萧昱和晋衡,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天罚】   若我说萧昱和晋衡,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呢?   手中的玄青剑仿若有灵性般,散出道道白光。我掌心一握,剑身刺入血肉里,淌出汨汨鲜血。我本已封了五感,剑伤的创口却痛得凌厉,教我心惊。满目血色里,我终于看清那方三清幻境下的浊浊红尘,看清那日的蓬莱仙山,和八十年前的苍梧崖。   漫山琼花变幻作西海之渊的水晶宫琉璃瓦,霎时四海动荡,七七四十九道业火化的盛世红莲朵朵在他身后开遍,碧浪浊浊,只留给我一个他风轻云淡的笑颜。   晋衡。我为什么会忘记你?我为什么会忘记你,又还是躲不过你?你爱我又如何,利用我又如何,我何时怪过你?   你取你的神力,我活我的长生,我们两不相欠。   可是三千世界如此之大,命途蜿蜒到头来,你为何还要来找我?为何,为何还要来找我?   “六哥,他在哪里?晋衡他现在在哪里?”一个声音漠漠在虚空中飘着。似是我的声音,又似是幻觉般模糊不清。   染送眼中尽是一地血色,末了长叹一声,话音沉得可怕:“世上再也没有晋衡了,八妹。”   我被惊得回神,才在刺痛中将手掌移开。玉剑坠地,是一声钝重的清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不真不切:“为什么?他即便把长生之力皆渡给了他师父,自己也不会湮灭。他到哪里去了,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其实我宁愿自己没有问出这句话。我从前想要变成个凡人,便是厌倦了这样的刨根问底。可是谁知恢复了记忆,却还是改不掉这刨根问底的习惯。   蓬莱岛边千钧雷霆,守着这方寂静。寂静里唯有这处的血色,滴滴嵌入青檀木,化开妖异的赭红。   染送告诉我,晋衡凭永生之力重生,本已违了天常,又私改了凌虚仙帝的命数,逆了造化,当受仙界天罚。   他身来仙胎,蕴天地气运,非凡人可比。即使是天罚,也要去西天梵境受罚,于三清幻境里了悟寂灭之苦,从此湮灭世间。   我不知寂灭之苦是什么样的了悟。这了悟里,有没有他曾踏足过的红尘?这了悟足不足够我去问一问他,问一问他六十年爱恨,可有半分真心在?这了悟到头来,会不会让他忘了我,彻彻底底地干干净净的,连个虚影都不留下?   染送说:“他前几日来找我,与我说了这些旧事,说了这场天罚。他说他历了一回生死,却还是没能忘掉我这个妹妹。”我听出他话语里的安慰。他说:“造化天命本不由人。他为了长生坠靠近你,最终却也不由得对你一往情深。以至于天罚将至,他将偌大一个晋文宫抛在身后,却偏偏来凡间化一个萧昱。” 末了长叹一口气。   他说他要来还给我,还给我六十年里他欠我的真情。   染送说,我与晋衡各自爱一场,其实谁也不欠谁。   可是命数捉弄,我们各自的一往情深,终究不过是阴差阳错里的一场错付。   我想去问问他。想去问问他,如今我想起了他,他还愿不愿意再娶我一次。   可是世上再也没有晋衡了。再也没有了,这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   【大结局】   失了心魂,人不过是个牵线的木偶。染送牵着这根线,伴着我一步一步走到蓬莱岛口。   这里的千钧雷霆阵是晋衡所设。这些尖啸声听来凄厉,其实皆是一种安慰。东海下的青荇依稀浮动,鹭鸟沙鸥,平和得反倒让我生厌。   等到雷霆失了声响,鹭鸟飞入蓬莱,一切就都终结。   我只能看着这些闪光的雷电,想象晋衡此刻在的西方梵境。   那里其实是个好地方。禅香烟熏了遍天,云霞皆是柔色的。如来尊者的清池里芙蕖遍开,散着满界的清气,和晋衡很合衬。他能在那样的地方参透红尘参透生死,最后将我忘记,其实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染送随我一同站在岛口,陪我静坐着看这茫茫云波,羲和的日宫遥遥挂在天边,被雷霆的银光侵得有些失色。等到晋衡修为全失仙魄散尽的时候,这处的法阵也就消了。   世事总是如此,人灭了,物也会灭。   我如今其实也可以随他一起泯灭了。我不再有不老不死的长生之力,可以做一些我从前没法做的事情。   可是我不甘心。我想见他一见。就一面也好。   “八妹,你去哪里?”染送焦灼的声音响在身后。可他总是拦不住,拦不住我爱上一个人,也拦不住我为了他抛却前尘,此刻也拦不住我闯进雷霆阵。   我总要见他一见的。七万年,我唯一执着的,就是这一面。就是一眼也好。   雷霆阵不认人,约莫是许久没能体触到痛觉,竟有些麻木。如今千钧雷霆加身,竟也不觉得有多痛了。银光闪动的尖啸声湮没了染送的呼声,万千世界混着蓬莱的西风桃花色,竟无一处分明。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死在他亲自布下的千钧雷霆。   可是光华褪尽,却被拉入一个怀抱里。头顶的嗓音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他说:“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从他的怀里仰头,只见到他衣襟上大片泪水,将青色的衣衫浸成墨绿。   我不能置信,只能试探地轻声唤他 ,怕他只是个幻觉:“晋衡?你还活着是不是,晋衡?你不是该在……”   东海的水泽泛出粼粼波光,倒映出蓬莱仙山上的千树桃花。幽幽桃花色里他衣袂轻卷,杳杳眼眸间似有似无的笑影一如当年。他只淡淡瞥我一眼,佯作正色道:“还不是你将一个好皇帝的命格改成了多情种,天帝责问了好几日。”   “那天罚……”   万千光华终于看得真切。日光遍彻,自幽邃海底泛出粼光,映出眼前人的眉弯。嘴角一抹轻笑里满是风轻云淡,似琼花淡香历过一段清色秋光。苍梧崖万丈云渊似恍惚一梦,梦里真切的唯有他的淡淡吐息。   淡淡吐息里,他的声音悄然在耳。   “不过是骗你的罢了。”他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 ┃{~._.~} 小说下载尽在   {~._.~}┃ ┃ ( Y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 Y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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